讀瘂弦之必要—《瘂弦詩集》

書名:《瘂弦詩集》

作者:瘂弦

類別:現代詩

出版時間:1981

 

 

 

 

一、 概述

有哪個詩人能夠以一本詩集震驚詩壇?有哪個詩人可以相去不遠的作品選錄成九本集子?有哪個詩人能夠憑著這一冊即榮獲三次十大詩人的桂冠?只有他,瘂弦以及《瘂弦詩集》。《瘂弦詩集》的主體前身為《深淵》,瘂弦以之成名的巨著,沒想到卻也是唯一的作品集。一即全部,全部即一,這個微小的數字蘊含著極大的勁道,足以讓瘂弦獨步詩壇,影響許多當今詩人,連周夢蝶都自承曾受瘂弦影響。寫詩的青年學子多揣摩其句法,「□□之必要」更是一個可辨識的標記。這麼一位傳奇的詩人與詩集,豈容文學愛好者錯過?

 

二、 內容梗概

《瘂弦詩集》內容共分為八卷,分別是「野荸薺」、「戰時」、「無譜之歌」、「斷柱集」、「側面」、「徒然草」、「從感覺出發」、「二十五歲前作品集」,各卷中由約略比較相近的題材所組成。目錄之前有序詩〈剖〉,頗表現出詩人淑世的心態,但是卻也擔憂力量微薄,甚至因理念而被攻擊,被釘上十字架。我們看到詩人「搜集不幸」的企圖,透過好些反映社會的詩作,具體呈現其關懷。

卷一「野荸薺」主要收錄模仿時期的作品,許多首詩都有模仿何其芳、里爾克的痕跡,在詩末也會添上「臨摹作」的字樣。這時期使用的意象多有家鄉的自然景物,如〈春日〉描寫孩子在土地上的嬉戲,〈斑鳩〉讓我們連結到青春的夢想,〈一九八〇〉則表現對於未來生活的想像,以悠閒的心情烘托著想像中美滿的生活。另外也有些較為鬱悶的作品,如書寫母親逝世的〈殯儀館〉,有一句以童稚的口吻訴說著「媽媽為什麼還不來呢」,一生一死,反襯出生命的張力。收錄的作品節奏明快,富韻律性,但是有些意象難以詮釋,如〈斑鳩〉所引用的「那伐爾的龍蝦」、「壞脾氣的拜倫」,就非得知道原典出處不可。

卷二「戰時」亦多有家鄉的自然風光,如對土地祠、對山、對京城的描寫。然而在一片北方異地風光之下,卻是作者飽含思鄉的愁緒,如不斷提到的「酸棗樹」、難以取得的「鹽」,〈紅玉米〉尤是懷鄉的經典之作。映入眼簾的大紅色卻是陳舊的回憶,今昔形成強烈的對比,家鄉如同風、如同表姊拴著的驢、祖父的亡靈,都已經是過去的回不來的痕跡。然而我們也可以看到生命的冷酷與荒謬,如〈乞丐〉與〈鹽〉。茫然的乞丐「不知道春天來了以後將怎樣〈乞丐〉,複沓的文句有著民間小調輕快的節奏,但是「將怎樣」、「依舊」、「只有」卻又帶來沒有希望的轉折,只能重複過一天一天。在〈鹽〉一詩中,天使不是帶來愛與和平,卻是嘻謔而無情的,當二嬤嬤喊著「鹽呀,鹽呀,給我一把鹽呀!」的時候,天使卻笑著把雪搖給她;乃至二嬤嬤自盡,象徵享受不到革命的成果,表現出人生殘酷以及現實的無奈。

卷三的「無譜之歌」大多是在海上航行的抒發。瘂弦在海軍服役過,也曾到過呂宋島,故有些詩與船舶航行相關,如〈遠洋感覺〉、〈死亡航行〉、〈船中之鼠〉、〈水手˙羅曼斯〉等。然而這些經驗對於詩人而言都不甚愉快,是暈眩的經驗,是危險的航行,是需要靠咖啡、鎮定劑來麻痺,更是被船長盜賣的春天——被困在船上,時間就這樣流走。也有些當兵時的無奈心情,如〈酒巴的午後〉提到「我們就在這裡殺死/殺死整個下午的蒼白」,表明了時間蹉跎,然而枯燥的日子裡,即便不想在酒色中度過,然而最後仍會被鞋子運來這裡,不由自主到酒吧報到,繼續白費時間。

卷四「斷柱集」書寫的是世界各地的文明或城市,如〈羅馬〉、〈倫敦〉、〈芝加哥〉等世界大城。然而瘂弦並沒有到過這些地方,就依照其刻板印象、典故等資料,完成這些詩作。這個集子主要有幾個意涵:第一,傳統與現代的衝突,如「無軌電車使我們的鳳輦銹了」、「伏羲的八卦也沒趕上諾貝爾獎金/曲阜縣的紫柏要作鐵路枕木」(〈在中國街上〉)表現出新的科技使得傳統羞怯,也反映出詩人心中有所衝突。第二,文明的危機,如「在芝加哥我們將用按鈕戀愛,乘機器鳥踏青/自廣告牌上採雛菊,在鐵路橋下/鋪設淒涼的文化」(〈芝加哥〉)展現出都市文明中,機械式的生活侵入我們的感情生活,成為物化精神的力量。而最終「是的,在芝加哥/唯蝴蝶不是鋼鐵」,當一切文明盡成鋼骨結構,人性何在?詩人看到了文明帶來的便利,卻也看到對於人類精神的戕害。第三,關於都市的沈淪,如「當一顆隕星把我擊昏,巴黎便進入/一個猥瑣的屬於床第的年代」、「在晚報與星空之間/有人濺血在草上」(〈巴黎〉)這些片段展現都市醜陋的一面,發人省思。除了城市之外,其他關於文明的描寫都無甚特色,然〈印度〉一篇描寫甘地,音節鏗鏘、情感真摯,是其中的佳篇。

        卷五「側面」多是一些人物的書寫,透過戲劇性的手法,表現出人物的特色,如〈上校〉、〈坤伶〉等作品,都能抓住人物的精髓。〈上校〉一詩中以戰爭的光榮和退役生活的瑣碎做對比,表現出生活的苦悶;〈坤伶〉則是將戲裡的唱詞與現實的身世做襯托,「『苦啊﹏﹏』/雙手放在枷裡的她」展現出戲如人生的感嘆,也讓這首詩儼然一則微型小說,充滿想像空間。〈赫魯雪夫〉是充滿反諷的作品,諷刺獨裁的強人表裡不一,「他愛以鐵絲網管理人民/他愛以鮮血洗刷國家/……/他實實在在是一個好人」,順暢的語句之下,卻是令人不寒而慄。

卷六「徒然草」[1]多是記人的隨筆,而其中又多醞涵了無常、死亡的情緒,如紀念覃子豪的詩作兩首以及紀念楊喚的一首。〈給橋〉則是寫給妻子張橋橋的,自然而不造作。卷七「從感覺出發」則多是對於生活的感觸,然而卻往往是沈悶而難以生活在其中的,只好從感覺出發,離開現實。這個輯子在技巧上受到西方超現實主義的影響,透過抽象繪畫、無調性音樂、意識流小說等自動性技巧作了些實驗,而其中的名篇便是〈深淵〉。〈深淵〉表達了在戒嚴時代無法任意抒發的情感,只能「向壞人致敬」、「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」,而生活是無趣、制式的,「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」;尤有甚者則以女色來調劑,「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盲亂的耕作。/一種桃色的肉之翻譯。……」。而這種生活的苦悶其實在〈如歌的行板〉也看得到,「某某之必要」代表著生活中固定不變的步調,沒有驚喜、缺乏活力,「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/世界老這樣總這樣:——」,無法反抗地隨河漂下。卷八「二十五歲前作品集」的性質較為紛雜,有如早期卷一「野荸薺」的唯美作品〈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〉,也有反應現實的〈地層吟〉,整體而言是較為「甜膩」的作品,這邊就不再細說。

瘂弦的詩作在藝術技巧上主要有幾個特色:

第一、音樂性:在〈印度〉一詩中,他善用呼告的語氣,在每段之中以「馬額馬阿」的呼告喚起了印度的心靈,也加強了音樂性;詩人也不用固定的句式,而是用各種排列方式,使得整首詩在音律之餘,不因僵化的句式而縮減韻味。如「讓他們在吠陀經上找到馬額馬啊」、「馬額馬啊,靜默日來了」、「夏天來了啊,馬額馬」,各有其語氣,使各節之間更為相黏。另外則是現代詩作常見的重疊句法。「他沒說什麼/野荸薺們也沒說什麼」(〈野荸薺〉)、「復殺死今天下午所有的蒼白/以及明天下午一部份的蒼白」(〈酒巴的午後〉)、「鹽呀,鹽呀,給我一把鹽呀!」(〈鹽〉),或〈如歌的行板〉中「…之必要」等。這樣子複沓的語言使得節奏明顯,更能深入詩中的情境,在誦念之時也能將詩的韻律與節奏表現出來。

第二、戲劇性:瘂弦曾說:「詩人全部的工作似乎就在於『蒐集不幸』的努力上」,因此他在刻畫人物之時,總是負載著歷史,以戲劇的守法呈獻人物特質,如〈坤伶〉先表現出坤伶悲慘的一生,繼之以特寫坤伶的雙臂、嗑瓜子的臉,最後收束在「淒然的韻律」,前後呼應。又如〈上校〉,前面先敘述其豐功偉業,而結束的竟是為了生活的戰鬥,不把話說絕,製造了更多想像空間。

第三、反諷:瘂弦常有天外飛來一筆的詩作,在矛盾中產生情趣,並產生反諷的效果。如〈赫魯雪夫〉「他的的確確是個好人」,是一個使用坦克耕耘匈牙利土地的好人,其語言的機智,由此可見。

除了上面三者之外,從內容來看,早期瘂弦的詩充滿北方情調,那是屬於他家鄉的象徵,如紅玉米、酸棗樹、野荸薺等,也成為辨認他作品的方式之一;另外則是羅馬、巴比倫等在「斷柱集」中的作品。此外,瘂弦的作品也頗多關懷社會的名篇,如〈乞丐〉、〈鹽〉、〈坤伶〉等,表現詩人的感性。然而有些篇章太過隱晦,如〈從感覺出發〉就很難確切掌握題旨,不易欣賞其中的美感。

 

三、 名著周邊

瘂弦的新詩創作生涯只有十二年,一本《瘂弦詩集》流傳於世,然而三次票選十大詩人[2]都能獲選,堪稱是台灣詩壇獨特且驚怪的現象。僅有的一本詩集原不夠厚度成為十大,然而若是一本經典中的經典呢?若還有新的票選,瘂弦依然會是焦點之一。瘂弦曾笑稱自己是「死火山」,亦自謙「失敗的作家」,然而也許他就像《莊子》寓言中不再鼓琴的昭氏,只是為了留住心中那個詩的純粹;於是他熱衷投入編輯,願自己讓更多年輕的活火山在文學界洶湧噴發。瘂弦新詩創作生涯雖短,卻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,扣動人心的傳世之作。所以儘管他三十多年未曾發表詩作,他在詩壇上的地位從未動搖。

〈深淵〉是瘂弦的名篇,張默在〈現代詩的特徵〉曾說〈深淵〉是「現代詩中一座最繁複最莊嚴而又鳴奏著各種樂章的陳列館。」又說「說是感覺的,卻又像是意識的,說是不道德的,卻又像是神聖的,說是毀滅的,卻又像是歸趨於積極的建設的。」我們可以將這首詩解讀成瘂弦對於社會狀況的不滿與批評,然而在威權時代卻又不敢明講,於是只好用隱晦的譬喻與句子,以迂迴的方式抒發其憤慨。另一位詩人白靈在〈迂迴於耳窩的詩之流水〉一文中稱瘂弦有四奇,非常中肯。「以一本詩集獨步詩壇,難有敵手,一奇也;於高峰處戞然終止詩筆,重目渴其詩如渴甘霖,卻無所動心,二奇也;從雜誌到報刊,均值文藝思潮之黃金時期,企劃編纂、引領文學風騷數十載,三奇也;絕對的磁性雄喉,群聚處談笑風生,眾耳如沐春風,四奇也。」他的詩的兼具音樂性和意境之美,詩語言的魅力,使他的的詩像一首流暢的樂曲,不僅令讀者琅琅上口,更有想背誦的渴望。《弦外之音》即是瘂弦朗誦自己詩作的合輯,如白靈所言,其朗誦亦是十分有名的,清朗的抑揚頓挫,令人沈醉。

 

 

四、 精句輯錄

〈鹽〉

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。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:鹽呀,鹽呀,給我一把鹽呀!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。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。
 
鹽務大臣的駱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。二嬤嬤的盲瞳裡一束藻草也沒有過。她只叫著一句話:鹽呀,鹽呀,給我一把鹽呀!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。
 
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。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,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之中,禿鷹的翅膀裡;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:鹽呀,鹽呀,給我一把鹽呀!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。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。

 

〈上校〉(節錄)

甚麼是不朽呢

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

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闘下

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

便是太陽

 

〈深淵〉(節錄)

哈里路亞!我仍活著。

工作,散步,向壞人致敬,微笑和不朽。

為生存而生存,為看雲而看雲,

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……

 

五、 作者介紹

瘂弦,本名王慶麟,生於1932年,河南南陽人。青年時代於大動亂中入伍,隨軍輾轉來臺;政工幹校影劇系畢業後,服務於海軍。曾獲得第一屆青年文藝獎金新詩獎,當選國內十大傑出青年。瘂弦與張默、洛夫等人籌設創世紀詩社,是為重要的文壇社群,澆灌台灣詩壇並影響至今。瘂弦曾應邀參加愛荷華大學(University of Iowa, Iowa City)國際創作中心研究二年,嗣後入威斯康辛大學(University of Wisconsin, Madison),獲碩士學位。主編《創世紀》、《詩學》、《幼獅文藝》等雜誌,並長期擔任聯合報副總編輯兼副刊主編,在1998年退休,現旅居加拿大。著有《深淵》、《中國新詩研究》、《聚繖花序Ⅰ、Ⅱ》等。

 

六、 延伸閱讀

《當代詩學》,第二期(台灣當代十大詩人專號),20069月。

蕭蕭主編,《詩儒的創造》,台北:文史哲,1994

龍彼德,《瘂弦評傳》,台北:三民,2006

黎活仁總主編,《瘂弦詩中的神性與魔性》,台北:大安,2007

紫鵑,〈詩人可以聽到落花的尖叫——專訪詩人瘂弦〉,《乾坤詩刊》,20081月。

林貞吟,〈為城市塑像——論瘂弦詩「在中國街上」、「巴黎」、「芝加哥」之藝術技巧〉(上、下),《中國語文》,20028月、9月。

楊宗翰,〈穿不穿燈草絨的衣服——閱讀瘂弦〈在中國街上〉〉,《國文天地》,20061月。

高全之,〈詩是一種生命——瘂弦談詩〉,《明道文藝》,20064月。




[1]日本中世文學隨筆體的代表作之一,跟清少納言著作的《枕草子》和鴨長明著作的《方丈記》同被譽為日本三大隨筆之一。一般認為,《徒然草》於13301332之間寫成。《徒然草》由一篇序段以及另外二百四十三段組成,主題環繞無常、死亡、自然美等等。中文有王以鑄的譯本。

[2] 第一次為1977年由張默等人推舉出,有紀弦、羊令野、余光中、洛夫、白萩、瘂弦、商禽、羅門、楊牧、葉維廉,編有《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》(源成)。第二次為1982年《陽光小集》舉辦之「青年詩人心目中的十大詩人」票選,余光中、白萩、楊牧、鄭愁予、洛夫、瘂弦、周夢蝶、商禽、羅門、羊令野獲選,多了鄭愁予和周夢蝶,去掉紀弦和葉維廉。第三次為2006年由北教大台文所假《當代詩學》票選的結果,洛夫、余光中、楊牧、鄭愁予、周夢蝶、瘂弦、商禽、白萩、夏宇、陳黎。羅門、羊令野落選,補進夏宇和陳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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